幾年前在一場 AEDP 的訓練課程中,我又一次發現自己坐在那種典型的、為白人男性身體設計的會議室椅子。身為一個身高152公分(駕照上150公分)的人,我尷尬地盤腿,雙腿交叉蜷縮在身子下,我向前傾,然後向後靠,時不時像鐘擺左右反覆,試圖找到舒適的姿勢,彷如一場無聲但走音的舞蹈。這種椅子總是不舒服,但總是可以忍受──因為我來這裡不是作為身體,而是作為一顆大腦。
當時,我的身體是學習的載具,靈魂的器皿,一個幫助我穿梭概念與道理的硬體。這一切無比自然,多年來我讓身體變得隱形的豐富經驗,特別在腦力成就比身體更重要的脈絡裡。無論我的身體感受到什麼,疼痛、疲勞、壓迫,都是背景的白噪音。
旁邊的陌生人注意到我渺小的身軀掛在過大的椅子上,她輕鬆地關心我,沒有試圖解決任何問題,卻在課間休息時帶回了一個鞋盒。我被這種簡單就能解決我「不足」的方式震驚了。那一刻,雙腳在鞋盒上,我感到被深深地看見和關心。這讓我驚覺:我的身體多年來一直在默默忍受,在我追求成績和成就的過程中,她是一個被忽視的夥伴。我把身體當作無關緊要的東西有多久了?我把她拋在後面,讓她孤單有多久了?
而我的身體持續找到機會浮現她自己。
前年,我參加了Efu Nyaki帶領的BIPOC SE訓練。Zoom裡大約有50名參與者,Efu以冗長卻有意識的問候開始第一堂課,詢問每個人的姓名、地點,以及他們周圍環境的特色。我內心感到不耐煩:「我來學習SE,不是來了解同學們中間名(middle name)的意義和他們的室內植物!」我手裡拿著筆,削尖大腦,準備就緒,等待「真正的」教學開始。然而,我面對的不是理論或技巧,而是彷彿無止盡的瑣碎的軼事,生活的片段和細節。
正當我的耐心漸失,我的煩躁──皮膚上那種不安、毛絨絨的灼熱感──突然裂開了一個「啊哈」時刻:也許這就是課程。我的不耐煩本身,就是我被召喚至此,需要治癒的斷裂。所謂學習,就是確認存在的真實性,與彼此在一起,誠實且完整地到達此時此刻,不只是那一片前額葉。在這個領悟中,某些東西鬆動了。我的肩膀放下了。我看見當我被要求使用大腦時,我多麼容易拋棄我的身體。彷彿只有我的一部分被允許出現。在那堂課剩下的時間裡,我懷著不安與渴望,思索著,這門課是否其實在呼喚我更完整的存在。
我與我身體的斷裂有著深深的淵源與歷史。在台灣經歷了高中與大學考試,整整六年的青春期都奉獻給了讀書,讀書到午夜,週末,甚至在家庭旅行期間,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台考試機器。雖然擅長,但即使現在,我仍偶爾夢到面對考卷時,不知如何回答的驚慌失措(是的,是數學)。後來我意識到,當時每次考試中,我都專注到極點,屏住呼吸,迫使自己盡快提供正確答案,而我的神經系統滑入微小的、重複的凍結反應,偽裝成學術紀律的生存機制。
重新與我的身體連結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路,團圓並不純然甜美。我開始注意到各種感覺:搔癢、刺痛,當我坐太久時,大腿小腿浮現的各種信號。我開始學習飢餓、疼痛和無聊之間的區別,以及當我飽足時,歡樂、寬慰和滿足之間的不同。這種覺察有時令人迷失方向,偶爾的麻木總是帶來困惑。的確,轉身面向我曾經拋棄的那部分自我,需要耐心、好奇心和大量的哀悼。
我也在過程裡思考著:也許身體正向 (Body Positivity) 的本質,不僅僅是重新定義美的標準,因其仍然是我們可以無休無止爭論的社會建構 (Social Construct),或者慶祝我們的身體能為我們做什麼,變相成為又一次的過度工具化。相反,也許它在邀請我們,耕耘這段關係,這段我們被給予的、唯一的,我與我自己,物理存在的關係。
透過與身體的重新連結,我意識到,其實我總是被我的身體愛著──被每個細胞、纖維、每寸血肉所愛──即使當我不聽她話的時候。每一次呼吸,都同時解放我,也規範我;呼與吸之間,天然的邊界,劃下安全的錨。
我的身體使我謙卑。
現在,當我與個案坐在一起時,我帶著這份理解,還有兩顆瑜伽磚支撐我的背部。我注意到人們常常只有脖子以上來心理治療,聰明的頭腦辛勤加班,切割身體承載的苦難與刻痕,也限制了更真實存有的可能性。在治療裡,我更加關注人們的表情、姿勢,以及那些暗示斷裂或抗拒的微妙線索。有時候,是最小的轉變──肩膀的放下,更深的嘆息──暗示著療癒的起點,它低語著:歡迎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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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我們的肉體是身為人類實實在在的基石,那個以皮膚為邊界的我,那個有呼有吸的我,那個能夠感受空腹、口渴、憤怒、收縮、瘙癢的我,無論是私有或公共空間,經常不被允許有尊嚴地出現。
如果我們關注那些輕微的觸感和刺激,試著分辨饑餓、疼痛和無聊在身體感受上的不同,也許食物會帶給我們不同的意義;如果我們將恐懼、羞恥和批評,輕放一邊,試著跟隨這些感受,好奇他們將帶領我奔向何方,也許身體會有自己的完成;如果讓每一個細胞和纖維都感受到,來自我自己,妥善且慎重的邀請,也許我們的身體便是尊嚴與安全感的來源。